《在劫难逃的情人》小说连载
Updated: Feb 9, 2022
文/野樱
引子
石子路的老街,我在奔跑,以前所未有的神奇速度奔跑。耳边的风呼呼地吹,衣裙像迎风招展的旗子在身后呼啦啦飘舞,赤着的双脚砸在高低不平的碎石路面上,脚趾头一定被某些尖利的物体刺破了,殷红的鲜血在石子路上印出了鹿蹄一样的印子。
前面十字路口的青砖砌的高台前彩旗飘舞人头攒动,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像武林高手一样施展灵活的身段在人缝中柔弱无骨地穿梭,我看到他们惊奇,羡慕,妒忌甚至仇恨的眼神,听到他们叽哩咕噜的抱怨声谩骂声。
弄堂口中药店里的呛鼻的药味飘到街上,杂货店门口停着装满酱菜大缸的板车,拉板车的瘦小男人吃力地扛起一只大酱缸,系着蓝色围裙的老店员正用超长的大竹筷从酱菜缸里往外挟大头菜。往日敞开的弄堂口凭空多出来一道门来,怎么敲都没人应。我一头撞上去,可是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飘飘忽忽地弹回来,厚重的木门纹丝不动。我对自己说,我必须得进去,有一个我爱的人在里面等我,转念之间我的身体就化成一缕轻烟,从门板缝里挤进去,飘向办公桌上那部黑色老旧的电话,我一下又一下地拨着老式转盘,转盘慢吞吞地嘎嘎回转,下一个号码是什么?脑子里模糊不清凌乱不堪,疼得裂开一样,家里的号码怎么记不起来了啊!
“为什么要回去啊?不是说好了要跟我走吗!”
朦胧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召唤。我犹豫不决。
突然,有人从背后猛推一下,我一下子跌入了冰冷的水中。眼前翻腾着白色的气泡,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把我拖向沉沉的水底。水波中一张脸在眼前变形地浮动,那苍白憔悴的面容那么真切。他笑着,眼睛里满是温柔和爱意:
“来吧,亲爱的,抓住我的手。”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水中气泡的咕咚声。
头顶处远远的有一团光亮,柔柔暖暖的橘黄色,像姑苏小巷里豆浆店里的那处灯光,我觉得自己不可抑制地渴望向它靠拢。
“不,你搞错了,我的家在那里。”
我指向头顶的那处光亮,试图甩开他,掉头向上浮去。
“回来,亲爱的,你怎么能丢下我!”
他喊道,声音里充满了乞求和绝望。
我回转身伸出手:
“来吧,我们一起游上去。”
“可是亲爱的,我动不了。”
他使劲扭动着身体,竭力地想要拔出陷在淤泥里的双脚。突然,淤泥翻滚起来,像一头巨兽,狰狞地张开黑洞洞的大嘴,一口把他吞了进去,又直冲着我汹涌而来。我没命地划水,向着那处温暖的橘黄色光影拼尽全身力气游过去......
舒亦的脑袋里此刻像万花筒一般,片断的记忆像碎纸机里吐出的彩色碎片,拼凑出一幅幅七零八碎的画面。她全身裹着纱布,插满塑料管子,孤独地躺在一堆仪器中间,仿佛生命简单得只剩下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和那根弹簧一样的绿色线条。
在病床上躺了七天,舒亦醒了。这天天气特别好,橘黄色的曙光浓郁透亮,穿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她是被这束橘黄色的光照醒的,梦里她正向着这道橘黄色的光拼命游过去,终于一下子窜上水面,沐浴在这暖洋洋的光晕里。接着她就听到了瑞德兴奋的叫声:
“你醒了,老天!”
(附录:好运文集收稿于2022年1月31日)
第一章
舒亦在喝酒,烈性的高粱酒。下班回家她泡了一包方便面对付着吃了,赶完了一篇稿子,看看时间已经过十点钟,估计酒楼刚打烊,就打电话去糊涂楼酒家,问问丈夫吴晓何时回家。可是电话先是占线,然后干脆就一直忙音。吴晓还没有大哥大,三万多块钱一个实在是太贵了,再说他一天超过十个小时都在酒楼,打酒楼电话基本都能找到他。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中国是一个生机蓬勃的年代,一些人赚到了第一桶金,开始用各种各样炫酷的方式花钱,更多的人羡慕着,扑通通跳进商海寻找机会。吴晓就是这样下海的。当然,他的原因更复杂,除了赚钱,他自认为是被逼到了不得不下的地步。妻子舒亦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小县城里的名人,而他只是一个职业高中的体育老师,这个身份如何能够平等地站在她身边呢!
糊涂楼酒家是一栋古色古香的临河建筑,盘下这家店吴晓花光了他和舒亦这几年所有的积蓄,甚至还从父母那里挪了点,可以说孤注一掷没有退路了。从早上十点钟到晚上十点钟,十二个小时全部泡在这儿,开业以来整整一年,几乎都是这样的状态。反正舒亦也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明确地表示不满。
此刻大厅里最后一桌客人正起身离开,厨房正在做收尾的工作。顾小月在更衣室换了制服走出来,格子绒连衣裙,褐色的翻毛半统靴,一头长及腰际波浪卷的头发。她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目光透过大厅的落地窗一直追着吴晓在门口送客的背影。
“看什么呢,着魔了?还不快下班?”前台领班丽丽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小月的后背。
“哎哟,吓死我了!”
小月一惊,回过神来:“丽姐你先走吧,我把明天的订餐记录交给吴总,马上就走。”
丽丽意味深长地冲她挤了挤眼睛,回身出门:“你啊!完了,陷进去了。”
顾小月走到前台,拿起订餐记录边走边核对,又拐进后厨,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罐特级龙井,提水壶上楼进了狭小的办公室,手脚麻利地泡好茶,顺手整理了一下办公桌,把记录和热茶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的正中间。吴晓走进来,看到桌上的热茶,说了声谢谢,就一屁股瘫在沙发椅里。
“吴老师,你今天太累了!我去给你打盆水洗个脸”顾小月边说边扭身走去卫生间,长发在腰间荡来荡去。
顾小月本来是吴晓工作的职业学校酒店服务班的学生,吴晓的糊涂楼开业,她正好毕业就跟了过来。要说吴晓和顾小月在学校里就有一段师生恋,那是不准确的,但那种暧昧的感觉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在学校里是这样,在酒楼里就更是如此。
顾小月有一副匀称的充满活力的好身材,乌亮的大眼睛,浅棕肤色,笑起来无拘无束,靓靓得像一颗阳光下的黑珍珠。这种江南小城近郊乡下走出来的女孩子,有水一样的脾性,柔弱无骨却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不知不觉间就会渗透到男人心里去的。吴晓初时的回避渐渐地被少女情怀一点点地渗透,慢慢地就把那个整日忙碌着自己事情的妻子从心里一点点地挤了出去。
顾小月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抬腿将门轻轻磕上:“洗把脸,解解乏吧”
“都下班了吗?大门锁了没有”吴晓一边翻看着账本一边问。
“都走了,大门锁了”
顾小月拧干毛巾递过来。
“你也下班吧,我这儿没事了”
“那你什么时候走?”
“我喝口茶休息一会儿再走”
“那我陪会儿你”
“不用,女孩子太晚不安全。”
没事的,老师,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顾小月接过吴晓的擦脸毛巾。
“瞧你,衬衫上怎么滴到红酒了,不马上弄干净这白衬衫就毁了”
说着用毛巾擦拭吴晓前胸的那滴红酒污渍。
一股薰衣草洗发水的香味直冲进吴晓的鼻子,触电似的在整个脑袋里蔓延开来,几缕发丝撩拨着他的下巴,纤长的手指在他的胸前拨来拨去。吴晓只觉得一股热流直窜上来,五脏六腑都被点燃了。他真想一把搂过这个温暖的身体,吮住她丰润的双唇,进入她拥有她,哪怕外面天塌地陷洪水滔天。顾小月瞬间就被这团炙热的欲火点着了,她早就准备迎接这个时刻,这个让她暗恋了三年的男人,终于将要突破心障,她幻想过无数次的爱情就要冲开迷雾,在阳光下开出灿烂的花。
第二章
“叮铃铃….”电话铃声炸雷一样响起,像一盆凉水兜头而下,瞬间把吴晓和顾小月惊得一震。顾小月挪开身体,伸手去接电话,吴晓一把摁住她的手。他知道这个电话一定是舒亦的。
“不接吗?”顾小月有点疑惑。
吴晓摇摇头。他盯着顾小月喘息未定的嫣红的脸,半晌又移开目光。
“你该回家了,走吧”
顾小月离开后,吴晓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发里,点燃了一支烟。从办公桌边的窗户望出去,对岸的灯火倒映在混浊的河面,跳跃着粼粼波光,几艘货运船静静地泊在近旁的河埠头,稍远处跨河大桥上明亮的路灯,仿佛一道飞跃河面的银链,在夜幕中闪着璀璨的光芒。一阵风过,河面荡起阵阵涟漪。城市告别了一天的喧嚣安静下来。
吴晓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气,凉凉的略带潮湿的空气从喉咙口灌进来,驱散了那些堵在胸口炽热未消的火气。回想起刚才一幕,吴晓心中五味杂陈,那种久违的冲动不知怎么的让他鼻子一酸,竟勾起了他和舒亦初吻的记忆,那么久远但那种感觉却好像又近在唇边。
舒亦和吴晓就读的大学有一片民国时期建成的老校区,几栋欧式红砖小楼的尽头,有一条碧绿的小河,河堤上几株垂柳和一大片海棠树,小路曲曲弯弯沿着河堤延伸,海棠花开的时候这里是校园最美的地方,吴晓常牵着舒怡的手,从东到西来来回回地走了无数遍,他愿意就这样握着这双娇柔的小手,永远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小河边那棵巨大的深粉色的海棠花树一定曾见证了许许多多纯美的初恋,吴晓永远记得那个春风微醺的夜晚,他们在铺满花瓣的树下席地而坐,当两人滚烫的舌尖相遇时,失魂落魄的陶醉。
老天爷是很狡黠的,他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使个坏,回头看你很难厘清哪些是选择的结果,哪些是所谓的宿命。总之,HAPPY ENER AFTER 似乎只存在于童话故事中。吴晓觉得自从舒亦进了电视台,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舒亦一步步走在追求梦想的路上,而他却承受了难以启齿的压力,为了自信平等地站在她身边,他努力了,可是结果就是这样,陷入了酒楼管理的琐碎繁杂,迎来送往的虚伪应酬,过成了他自己最不想看到的样子。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尖厉地戳痛了吴晓的神经,他索性抓起电话仍在一边。
“打吧,你在外面拍片可以几天见不着影子,打不到电话找不到人,也该尝尝我经常忍受的滋味”吴晓拉开沙发床,把自己深深地埋了进去。
喝闷酒是最容易醉的,舒亦此刻说不清是胃里还是心里翻江倒海,电话里的一阵阵忙音令她焦躁不安,许多积攒下来的念头平日里来不及细想,但藏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悄悄发酵,在酒精的作用下都活灵活现地苏醒了,慢慢膨胀,撑满了她的脑袋,她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
“会和那个顾小月有关吗?”舒亦心里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她是认得这个女孩的,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吴晓酒楼里最漂亮的女孩,,而是因为她对吴晓那难以掩饰的微妙神情。舒亦不是不在乎,而是觉得和一个职业学校的小姑娘吃醋失了自尊自信和风度。她甩甩头,试图说服自己停止猜忌,但是这念头顽固得像嵌进肉里的丝线,抽不出来还撕裂地疼。
舒亦再也坐不住了,决定去酒楼,她摇摇晃晃地锁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下楼。拐角处突然,撞上了一个黑影,几乎要摔下楼梯。对方一把将她抱住,昏黄的楼道灯光映出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怎么是你啊!”他说:“你怎么啦!”
第三章
梁觉一把拽住舒亦,随着她踉跄了几步,扶住楼梯稳住身子。一股浓烈的酒气冲进鼻子,他皱了皱眉头,正打算放手远离这个冒冒失失撞进他怀里的人,昏黄的灯光下泛着酒晕的美丽脸庞让他把她攥得更紧了。太意外了,是她!
梁觉和舒亦的渊源牵丝脱绊绕得很远。十七岁,高中二年级,梁觉寄出了平生第一封情书,收件人正是低他一级舒亦。那个时候的舒亦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是学生会的文娱委员,大合唱的指挥,梁觉每次都挤到第一排,为的是离那个纤柔的背影和荡来荡去的马尾巴更近一点。
对于这封突如而来的情书,舒亦既紧张又害怕,她只是依稀记得他的样子,别说喜欢,连好感也谈不上,他只是某个白衬衫蓝裤子,在操场上疯跑,满头冒汗的男生,有什么特别的呢?更何况舒亦的目光正被另一个身影吸引着,那个瘦高儒雅的英语老师,她喜欢他那双内容丰富的眼睛,纯正流利的英文,不紧不慢的语速和稳健笃定的步子,她觉得自己今后的爱人一定是这样父兄般可以带着她成长的人。她找来一个稍大一点的信封,将情书连信封一起一股脑儿塞进去,未回一字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接下来的日子,梁觉的名字和身影总会时不时地打扰她一下:有时是一张小纸条,有时是让同学捎来的一句话,或是晚自习放学路上远远跟着她的一个身影......舒亦一概不加理会,她有太多的事要做,除了功课还要排练节目和演讲比赛,今后她会读大学,离开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外面的天地多么广阔精彩,她根本无暇顾及身边这些腻腻歪歪的小情调。
梁觉的示爱得不到回应,陷入了失恋的恶劣情绪中,学习成绩急剧下降,连续地失眠令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极度糟糕,甚至不得不休学半年,最后在班主任老师的悉心劝导下,终于走出困境考上了大学, 毕业后,分配进经贸公司,成了一名默默无闻的小职员。
梁觉心中的舒亦是完美无瑕的,就像架子上精美贵重的瓷器,冰清玉洁优雅美丽,只是架子太高了,他够不着。但现在或许不一样了,现在的梁觉早已不是中学时代那个怯怯的小男生了,他没有安于小职员被人差来唤去的平庸生活,几年前自立门户开公司,没有家庭或上级的关照提携,不满30岁就赤手空拳积累了可观的财富,成了小县城里为数不多的百万富翁。他对钱有着天生的敏感,在绝大多数人还不明白股票为何物时,就四方筹资,大胆地投入了本市上市的第一支股票,赚了第一桶金之后,频频杀入股市和期货,每每大胜而归。随着个人资产的迅速增长,自信心也膨胀起来,常常抄着黑色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和一帮生意场上的哥儿们出入最火的酒楼夜总会,喝酒唱歌打麻将,和漂亮小姐搭讪,把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儿子抛在家中。生活像一张渐渐展开的美丽地毯,花团锦簇地从脚下直铺向远方。
舒亦醉眼迷蒙地看清了眼前这个男人,还是那样苍白清癯,带着女性般敏感的气质,前额异常高耸,鼻峰险峻,薄薄的双唇抿成直直的一条线,微微下陷的眼眶中,一双眼睛正亮亮地盯着自己。舒亦有点尴尬:
“对不起,楼道太黑了”
“你喝得不少啊,这么晚出门?”
“对,我有点事要办”舒亦扶住楼梯栏杆,尽量让自己步伐稳定,向楼下走去。
“你这样怎么开车呢?”
“电瓶车不要紧。”
“别逞能了,站都站不稳,还是我送你吧”
梁觉不由分说地把舒亦拽上了停在楼下的私家车。